133、第 1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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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承佑帶着滕玉意上前同長輩們一一見禮。筆言閣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一圈下來,滕玉意得着了不少寶貝。
關公公也從宮裏帶來了聖人和皇后的賞賜,笑着對藺承佑和滕玉意說:「清元王府的宅邸是王爺和王妃日後的新居,修葺上斷乎馬虎不得。聖人指了宮廷將作大匠馮瑜親自打造,只是再好的工匠也只能雕琢大處,細小之處還得由殿下和王妃自行斟酌,趁這幾日休沐無事,殿下不如帶着王妃到親仁坊多走幾趟,若有什麼新的想頭,也好及時告知馮大匠。」
藺承佑和滕玉意謝恩領賞。
舅父瞿子譽素來偏疼外甥,聞言頷首道:「『清元』、『清元』,這封號對大郎而言,倒是再貼切不過。這孩子可不是生來便以『滌瑕盪穢』為己任?打小跟着他師公捉妖降魔,十一二歲便能獨當一面,過後又到大理寺供職,奇案詭案之類的沒少破。」
外祖母瞿陳氏接話說:「說到這個,記得有一回南城有隻花妖幻化成美貌婦人四處吃人心肝,那時候佑兒也才十二三歲,追了三天三夜,到底把這妖怪逮住了。花妖看大郎年歲小,妄圖用花言巧語迷惑他,結果被大郎直接摁到地上打成了一灘花泥,碰巧我們也在,看得我心肝直顫,他阿娘倒好,一個勁地在旁邊拍手叫好,真可謂有其母必有其子。」
藺效微微一笑,沁瑤哭笑不得:「娘,您說大郎便說大郎,何苦說到女兒頭上。」
滕玉意甚少聽到藺承佑這些兒時趣事,自是聽得津津有味。
藺效怕妻子窘迫,對兒子兒媳說:「好了,師公想必也惦記着你們,這邊見過禮了,到青雲觀給師公磕頭去。」
滕玉意便隨藺承佑起了身,瞿沁瑤招手讓滕玉意近前:「你那把神劍是不是找不回來了?」
滕玉意遺憾地說:「是。」
「你本就不懂道術,如今連趁手的法器都沒有了,日後跟佑兒一同降妖,怎好為自己積攢功德。」瞿沁瑤壓低嗓門說,「你師公那兒寶貝多,待會去青雲觀,你自管讓佑兒幫你向師公討法器,師公雖然摳門,但為着賀你們新婚之喜,少不了會準備禮物,你只管挑最好的要,師公就算嘴上不樂意,末了也會給你的。」
滕玉意赧然點頭。
瞿沁瑤說完一抬眼,發覺兒子正注視這邊,低笑着說:「以佑兒的性子,多半一早就替你在打他師公那堆寶貝的主意了,回頭到了青雲觀,搶都會幫你搶一件。去吧。」
藺承佑拉着滕玉意向眾位長輩告別:「晚輩帶阿玉去給師公請安。」
到了青雲觀,下車前藺承佑果然攔住滕玉意:「待會見了師公你先別說話,看我的眼色行事。」
滕玉意眼睛一亮:「你要幫我討寶貝麼?」
藺承佑托起滕玉意的雙手打量,一臉嫌棄的樣子:「你瞧瞧你,號稱跟端福學了快一年的功夫,連幾個毛賊都打不倒,雖說輕功還不錯,那還是有我渡給你的內力做底子,我估摸着以你這進度,少說要個三年五載才能有點樣子。這回出遠門,我們除了要去南陽,順便還得去濮陽、江南等地捉捉妖,要是再不幫你弄點好寶貝,你可就要拖我的後腿了。」
滕玉意秀眉一挑:「呵,依我看,端福可真冤枉,想當初我第一回完完整整學武功,還是世子教的那套桃花劍法呢,真要說起來,你才是我的師父。徒兒學得慢,師父不幫着找補誰幫着找補?」
「這不是幫你找補來了嗎?稍後你看中哪樣法器只管給我使眼色,我保證替你討來。」
滕玉意心裏一高興,環住藺承佑的脖頸:「那你得先告訴我哪樣法器最好。」
藺承佑捏捏滕玉意的臉頰:「師公那兒就沒有差的,況且越是好的法器越認主,你能看上人家,也得人家能看上你才行。反正待會兒你別說話,師公他老人家小氣得很,同他老人家要東西,還屬我有法子。」
滕玉意笑眯眯說好。
兩人剛邁上台階,絕聖和棄智旋風般迎出來了。
「師兄,滕娘子。」
觀里的幾個老修士含笑提醒:「該改口叫嫂嫂了。」
絕聖和棄智樂呵呵:「師兄,嫂嫂,師公在經堂等你們呢。」
說着風一般跑回耳房,沏茶端點心忙得不亦樂乎。
滕玉意隨藺承佑往內走,青雲觀松柏參天,一派道家清幽世界,多虧絕聖和棄智愛說愛笑才不顯得太寂寥。
清虛子端坐在經堂的蒲團上打坐,藺承佑帶着滕玉意上前磕頭:「師公,徒孫和阿玉來給您請安了。」
清虛子掀了掀眼皮:「起來吧。」
這會兒老修士們端着茶進來了,滕玉意恭恭敬敬奉茶到清虛子面前:「師公,您請喝茶。」
清虛子依舊板着臉,眼底卻微露笑意,一甩拂塵,右手接過茶盞,喝完茶,用廛尾指了指一邊的托盤:「佳偶天成,琴瑟和鳴,那是師公為賀你們新婚之喜準備的,拿着吧。」
藺承佑瞟了瞟,托盤上放着兩柄犀角黃金鈿莊如意,也不知師公他老人家從哪個旮旯角翻出來的,看這樣式,多半是宮裏往年的賞賜。
另有兩塊金元寶,倒像是師公自行準備的,元寶顏色倒是黃澄澄的,然而個頭只比栗子大那麼點兒。他越看越頭疼,雖說這已是師公這麼多年最大方的一回了,仍顯得那麼摳門,早知道就該提前送些金銀玉器到觀里。
滕玉意覷見藺承佑的表情,忍笑端起托盤,將其高舉過額頭,朗聲道:「阿玉多謝師公。」
清虛子抬手:「起來吧起來吧。」
二人剛坐下,藺承佑突然對絕聖棄智發難:「你們倆的四輔和七部學得怎麼樣了?」
絕聖棄智端着點心托盤的手一抖:「還還沒學完呢。」
藺承佑嘆氣:「年歲太小,學藝不精,師兄也不指望這回去濮陽你們能幫上什麼忙了。」
說罷對清虛子說:「師公,如今只知濮陽那妖物法力不差,卻也不知對方究竟什麼來頭。伯父指了五道和絕聖棄智同我一道去,但五道慣愛喝酒誤事,絕聖和棄智尤其靠不住。原本阿玉有小涯劍,以阿玉的慧黠,往常還能同徒孫齊力應對妖邪,可如今她的法器也沒了。真到了緊要關頭,說不定只有徒弟一人支應。師公,徒孫身邊總不能一個得用的人都沒有,您老幫着想想法子。」
清虛子一抖鬍子:「師公想不出法子。」
藺承佑笑道:「無妨,其實徒孫都幫您把法子想好了。」
「噢?那便恭喜了。」清虛子慢條斯理抖抖袍袖起了身,「你帶阿玉在觀里轉轉,師公回上房打坐去了。
藺承佑攔住師公,笑着說:「徒孫的話還沒說完呢,這法子在您身上。」
清虛子用力扯回自己的袍袖:「你那些壞法子,師公不聽也罷。」
說罷,款步往外踱去。
奇怪的是這回藺承佑居然沒攔他,清虛子慢悠悠走到迴廊上,陡然意識到不對勁,略一琢磨,探手往寬大的袍袖內一摸,那把他從不離身的庫房鑰匙果然不見了。
「好你個臭小子!」
等到清虛子趕到庫房時,藺承佑早把他庋藏多年的寶貝們搬下來了。
十來個蜜陀螺鈿寶箱,或大或小,或長或扁,全都敞着盒蓋,滿屋靈光四溢。
藺承佑和滕玉意蹲在箱蓋前挑挑揀揀,絕聖棄智也傻乎乎在邊上幫着出主意。
清虛子一個箭步上前,對準徒孫的後腦勺就是一個爆栗:「臭小子,不給你你便偷是不是?」
藺承佑硬生生挨了這一下,回頭時一臉無辜:「徒孫這也是為了您老着想。此去濮陽,徒孫對那妖邪的底細一無所知,稍有不慎就會折胳膊折腿的,如果阿玉能有件趁手的法器,徒孫除妖時好歹也有個得力幫手。絕聖和棄智就更別提了,倘或徒孫和阿玉受了傷,他倆也未必能全須全尾回來,到那時候,最心疼的還不是您麼。」
「心疼不起。折胳膊折腿又如何?橫豎還能長回來。」清虛子吹鬍子瞪眼,話雖這麼說,到底沒把東西搶下來,被藺承佑好說歹說攙扶着坐到一旁。
安撫好師公,藺承佑拽着滕玉意重新蹲到箱籠前,挑揀一晌,舉起一個樣式古怪的小神龕,回頭對清虛子說:「您瞧,這個金銀龜甲龕阿玉拿着是不是正好。」
清虛子懶得搭腔。
絕聖和棄智撓撓頭:「這個太笨重了,提在手上不好施展。」
滕玉意瞧見藺承佑給她使的眼色,故意將其托在掌心裏掂了掂:「是有點沉。」
清虛子沒眼看,這挑挑揀揀的架勢,簡直把青雲觀的庫房當成西市的貨肆了。
他閉上眼睛捋鬍子。
藺承佑鼓搗一晌,又掏出一柄紅牙撥鏤尺:「這個夠輕便了。」
滕玉意搖頭:「太長,也太硬,平日不好藏到身上。」
「那這個呢?」這回藺承佑乾脆端出一把螺鈿紫檀阮咸。
滕玉意很「為難」的樣子:「這也太大了況且我不會彈阮咸。」
「蠢物,你就不能挑一件阿玉能隨時揣在身上的嗎?」清虛子終於沒忍住搭腔了,「你瞧瞧你挑的這都是什麼?」
藺承佑和滕玉意相視一笑,忙皺眉應道:「徒孫愚鈍,但求師公指點一二。」
「瞧見那雙絳色繡線鞋了?此鞋名叫引商鞋,取自『引商刻羽之音』,乃當年元陽道君身邊最善音律的金仙子所制,裏頭藏着九地三十六音,慣能迷惑邪祟,主人越通音律,此鞋便越能發揮威力,阿玉穿上這鞋,也就不用琳琳琅琅帶上一堆東西了。
「還有那個墨繪彈弓,裏頭藏着三昧真火,弓身才巴掌大小,藏在袖子裏絲毫不突兀。
「那個瑪瑙銀薰球叫紫靈天章球,看着與尋常香囊無異,裏頭卻藏着兩條隱影玉蟲翅,擲地後能化作一對玉色蝴蝶,一隻蝶翅上纂寫着太上大道君的《大東真經》,另一隻蝶翅上寫着《命召咒文》,法力雖不算多強,但也能幫主人抵禦好一陣邪魔了,此物系在身上,豈不比阮咸之類的樂器輕便甚多?」
藺承佑邊聽邊把這三樣寶貝找出放到滕玉意面前:「聽見了?這是師公賞你的,還不快謝謝他老人家。」
滕玉意痛快上前稽首,揚聲道:「多謝師公賞寶。」
清虛子心腸一軟,俯身攙起滕玉意,然而對着藺承佑時,依舊沒什麼好臉色:「東西好歸好,也得看人家認不認主,待會先讓阿玉試試,臭小子,到院中起壇去。」
藺承佑忙捧着三樣法器出了屋,先將其放到院中的供案上,忙活得差不多了再請師公入壇。
清虛子步罡踏斗,逐一扯下法器上的封條,一場法事做下來,三樣法器上方的寶光似乎更為熾目了。
藺承佑把滕玉意拉到供案前:「現在可以試了。」
滕玉意最感興趣的是那雙引商鞋,好奇上前摸了摸,隱約感覺鞋在動,她只當是錯覺,剛要將其捧下供案,那雙鞋突然像長了腳似的,自行從供案上跳下來,啪嗒啪嗒往另一頭跑了,虧得藺承佑身手極快,才將其逮回來。
清虛子搖了搖頭:「這雙鞋的第一任主人是金仙子,第二任主人是玄光真人。兩位真人都是出了名的體態豐腴,這鞋習慣了那樣的重量,怕是不喜歡體格輕盈的主人。」
那就沒法子了。
清虛子忽又一拍腦門:「師公差點忘了,那枚紫靈天章球素來只認內蘊道家真氣的主人,阿玉不通道術,香球未必肯認她。」
滕玉意一下子失望到極點,她雖跟着藺承佑學過一些皮毛,藺承佑也給她渡過幾回內力,但遠遠稱不上「內蘊道家真氣」。看來香囊球也指望不上了。
她乾脆直接去觸摸墨繪彈弓,就在這時候,那枚瑪瑙銀薰球猛不防從盒中彈出來,然後沿着供案滴溜溜往前滾,一直滾到滕玉意腰間的位置才往下落,一落下,剛巧纏上了滕玉意的裙絛。
滕玉意愕了愕,藺承佑笑道:「那就是它了。」
滕玉意匪夷所思:「可我沒有道家真氣——」
「看不出它喜歡你嗎?」藺承佑若無其事道,「對這等寶物的器靈來說,或許投緣才是最重要的。」
清虛子狐疑地瞅着徒孫,滕玉意也是滿腹疑團。
藺承佑分明在打岔,不管了,回頭再細問好了,滕玉意笑吟吟捧起銀薰球,萬分珍重地摸了摸,充滿豪氣地開了腔:「你叫紫靈天章球對不對?我叫阿玉。旁邊這位呢,是我夫君藺承佑,你且安心跟着我,往後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銀薰球在滕玉意的掌心裏滾來滾去,模樣親昵極了,滾着滾着,洞眼裏突然探出四隻小小的觸角俏皮地搖了搖。
絕聖和棄智樂不可支:「這對蝴蝶性子真好玩,它們是在同嫂嫂打招呼麼?」
清虛子叮囑滕玉意:「它們嘴饞得很,供奉時切不可大意,供奉的法子佑兒知道,切莫供奉晚了。」
滕玉意忙應了。
清虛子瞟了眼徒孫:「法器挑好了,臭小子也該稱心如意了,別在這兒纏磨師公了,走吧走吧。」
藺承佑卻不肯走:「我和阿玉既來了,不蹭您一頓飯是絕不會走的。」
清虛子鼻哼一聲,自顧自踱步走了,然而臉孔板得再緊,也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藺承佑拉着滕玉意回庫房幫忙整理。
先把剩下的寶器重新歸位,又仔細檢視那些上了鎖的道家秘籍。
滕玉意一看便知藺承佑是做慣了的,一面幫着四處掃塵,一面問:「你常整理庫房麼?」
「師公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我不忍心他老人家操勞,能幫着打理一處便是一處。」
「師兄可心疼師公了。」棄智接過話頭,「雖說去大理寺應職後越來越忙了,師兄也幾乎每晚都回觀里歇寢,白日有空時,也總會過來幫忙打點庶務。」
滕玉意微怔,藺承佑一回頭,笑道:「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往後我和你要多過來陪陪師公」
說話時一抬頭,就看到藺承佑盯着擱架上的某一處發怔。
「怎麼了?」
藺承佑伸臂往擱架里探去,從擱架與牆縫當中,艱難地取出一個牙制書籤,拍掉上頭的灰塵,還原出裏頭的底色,東西年頭久遠,牙色都泛黃了。
之前大約是塞在擱架的隔層後頭,所以一直沒瞧見,剛才一下子把那麼多法器全部搬下擱架,導致不小心挪動了位置。
好在上頭的刻字是清晰的。
「天昌十一年,收此書。」
滕玉意和藺承佑同時露出訝異之色:「這都是四十年前的東西了。」
藺承佑認出是師公的筆跡,不由回視面前的那層擱架,上頭有個上着鎖的小木匣,剛巧這木匣他再熟悉不過,因為裏頭正好存放着那本《絕情蠱》。
從書籤跌落的位置來看,當初這書籤是放在這本《絕情蠱》秘笈里的。
藺承佑怔住了,當初他一直以為這本書是師公從無極門那幫邪道手裏繳獲的,但從書籤上的年歲來看,這本書明明四十年前就到了師公的手裏。
四十年前師公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尋到了這本書,過後卻一直沒用,直到十年前他因為懵懂莽撞,誤中了銅錐里的蠱毒。
滕玉意也想通了這一環,一時說不出的詫異,絕情蠱自是為了絕情,難道道長也有過求而不得的經歷?可道長一生都孑然一身,她本以為他老人家一輩子都沒有動過情念。
是了當年清虛子道長拼死救下襁褓中的聖人,又含辛茹苦將其養大,為了哺育聖人沒少吃苦頭,因為過慣了清苦的生活,還養成了慳吝的毛病,據說道長無怨無悔養大聖人,只因與聖人那位慘死的生母蕙妃是家鄉的舊識。
可聽說蕙妃陰差陽錯早早就進了宮。
若非極其痛苦,老道長想必不會想到用《絕情蠱》這種邪術來壓制自己的思念。
藺承佑只出了一會神,就迅速把牙制書籤收入自己袖中,隨後當作什麼都沒發生,繼續收撿旁處。
藺承佑不說,滕玉意自然也不會提。
四人從庫房出來,絕聖棄智怕師公責罵,磨磨蹭蹭練功去了,藺承佑和滕玉意去上房陪清虛子,又沏茶又陪着打坐,有說有笑把上房弄得片刻不安寧。
清虛子煩不勝煩,然而怎麼也捨不得趕他們走。
正閉目打坐,忽覺四周安靜不少,清虛子奇怪地睜開眼,看見兩個孩子坐在窗前榻上研究一本《命召咒文》。
藺承佑點了點書頁:「跟我念,『兆汝欲切邪辟鬼,當被符。符者,天地之信也』。」
滕玉意跟着念完這句,隨即閉上眼把剩下的部分一口氣背出來,聲音脆若黃鸝,連一個字的錯漏都無。
藺承佑眼裏滿是笑意。
滕玉意重新睜開眼睛,單手支頤望着藺承佑:「你說的,只要我一字不漏地背下來,你就教我使符,你瞧,現在我可都記住了。」
藺承佑從懷裏取出一張符,扳開滕玉意的手指讓她夾好。
「看好了啊,我只教一遍。」
滕玉意目不轉睛點頭。
清虛子露出藹然的笑容,這一幕讓人心緒寧靜,他調勻氣息,重新合上眼睛。
兩人在觀里用過午膳,清虛子自稱要午歇趕他們走,藺承佑和滕玉意不好再賴着,只好從上房出來。
下台階時,滕玉意忍不住轉頭看藺承佑,藺承佑從頭到尾沒問過師公那枚牙制書籤的事。
她回頭望了望,儘管隔着重重院門,也仿佛能看到清虛子道長那清瘦蒼老的容顏,那樣一位古板嚴肅的老人,卻有着這世上最深沉最寬厚的愛。
滕玉意心下惆悵,兩人走到一株相思樹前時,藺承佑右手一抬,不過須臾工夫,那根牙制書籤便化作齏粉,紛紛揚揚落入泥土中。
「走吧。」藺承佑揮手撒完粉塵,灑脫地牽着滕玉意往前走,滕玉意回頭望着院中的相思樹,許久,輕輕喟嘆一聲。
有些無法言說的愛意,就讓它永遠塵封在記憶中吧。
***
二人剛回到成王府,寬奴牽着俊奴跑來:「大郎和娘子總算回來了,杜家大娘和杜家大郎在東跨院等你們好久了。」
滕玉意高興地催促藺承佑:「我們快回去。」
藺承佑也笑:「給杜表姐和杜表弟上茶點了麼?」
「這還用世子吩咐?」寬奴小聲嘀咕。
「你把俊奴牽出來幹嗎?」
「是二公子和郡主牽出來的,結果才玩了一圈,王爺和王妃就帶着二公子和郡主進宮去了,小人還沒來得及把俊奴栓回去。」
滕玉意接過俊奴的項繩:「我來牽它吧。」
又同藺承佑討吃的:「給我點肉脯。」
藺承佑從腰間取下一個囊袋遞給滕玉意:「別給它餵太多,回頭它的嘴更刁了。對了,那回我去淮西道之前把俊奴放到你身邊,回來發現它胖了一圈,你說,那幾月你都餵它吃什麼了?」
滕玉意蹲下來摸摸俊奴的腦袋:「還不就是些肉和果子之類的。俊奴可是世子的寶貝,真要是餓瘦了,世子豈不要同我問罪。俊奴,我們滕府的伙食如何?」
俊奴尚未搭腔,滕玉意腰間那枚紫靈天章球出其不意地滴溜溜一轉。
滕玉意一愣。
藺承佑一瞧就明白了:「裏頭那對蝴蝶也饞你手裏的肉脯了,給它們也吃點吧。」
說着促狹一笑:「滕玉意,我算是發現了,若非一等饞貨,絕不會往你身邊湊。小涯已經夠饞了,看樣子這對饞嘴蝴蝶比小涯更不着調。」
滕玉意餵完食,拍拍手起身道:「對了,你快告訴我,為何我會內蘊道家真氣?」
藺承佑顧左右而言他:「本想帶你去馴服那匹赤焰馬的,既然今日無空,乾脆過幾日歇好了再帶你去馬廄。」
說着拔腿就走。
滕玉意自不會上當,上前攔住藺承佑:「是不是那套桃花劍法有點問題?」
藺承佑笑而不答。
滕玉意笑眯眯看着他:「我早就覺得奇怪了。自從學了桃花劍法後,我連夜間手腳發涼的毛病都沒了,可這劍法總共才七招,哪有那麼大效用,你快告訴我,你是不是給我渡什麼真氣了?」
「想知道?晚上我再告訴你。」
「為何晚上才能說?」
「這不是來客人了嗎?招待完客人,還得進宮用晚膳,等到我們倆閒下來,差不多就到晚上了。」
滕玉意狐疑:「那你臉紅什麼?」
「天太熱給鬧的。」藺承佑二話不說牽着妻子回到東跨院,下人們知道小兩口免不了有些親昵的話要說,有意離他們遠遠的。
恰逢春日,庭中花卉繁茂,鶯囀蝶舞,滕玉意邊走邊環顧,只覺無處不幽,無景不美。
比起她的潭上月,藺承佑的院子要清簡不少。
先前藺承佑眼盲時她也曾來過他的住所,但當時二人尚未成婚,即便來了也不會多停留,更別提仔細打量了。
今日心境自是不同,要知道一直到清元王府修葺完畢之前,這兒都是她和藺承佑的住所。
「這兒添株玫瑰就好了。」滕玉意指指點點,「那兒可以再添兩株芭蕉。」
藺承佑負手順着妻子的視線一會看看這兒,一會看看那兒:「行吧,都依你,親仁坊那邊你想添置什麼也都告訴我,你那麼喜歡玫瑰,到時候願意種一府的玫瑰都隨你高興。」
滕玉意心滿意足點頭:「玫瑰自是要多種些,但旁的花卉也不可少,你想想,如果只種玫瑰,花謝了園子裏該多寂寞。」
她板着指頭對藺承佑說:「二月的杏花、三月的迎春、四月的牡丹、五月的石榴、七月的玉簪花還有什麼棠梨、茉莉、賽金花全都種上才好。」
藺承佑邊聽邊笑着點頭:「行倒是行,可你就不怕到時候清元王府變成個大花園嗎?」
「這樣我才能四季都給你做鮮花糕不是?」
藺承佑不說話了。
「怎麼了?」
「我想親你一口。」
滕玉意臉一紅,四周可都是人。「你怎麼這樣?我在同你說正經事呢。」
「我哪句話不正經了?」
「世子,阿玉。」兩人聞聲抬頭,就看見杜庭蘭姐弟坐在迴廊下,廊下鋪着鳳翮席,席上滿是珍果芳釀,微風習習,春日融融,姐弟倆一個柔美端莊,一個清秀文弱,模樣倒是極相似。
滕玉意忙和藺承佑迎上去:「阿姐,紹棠。」
姐弟倆離席行禮,歉然道:「其實該叫王爺和王妃了,先前叫慣了一時改不過來。
藺承佑撩袍坐下:「真要這樣叫,反倒顯得生疏了,阿姐叫慣了阿玉妹妹,不如索性叫我妹夫。紹棠,你叫我姐夫就好。」
杜庭蘭溫柔的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看妹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隱約比成親前更嬌美了,心知妹妹過得無拘無束,便也由衷替妹妹高興。
「你們新婚燕爾,我和紹棠本不宜過來打攪。」杜庭蘭從身後婢女手裏拿過一個漆匣,柔聲說,「昨日就知道妹夫復明,大禮之日也沒來得及道賀,今早爺娘越想越高興,也等不及阿玉回門那日了,一早就準備了賀禮讓我們登門賀喜。」
滕玉意親自接過賀禮,上前挨着杜庭蘭:「阿爺也知道這事了吧?今早世子就讓人給兩府都送信了。」
「姨父自是知道了,阿爺說,姨父高興得不得了。」
「姐夫,聽說你和玉表姐要去濮陽捉妖?」
藺承佑搖了搖白琉璃盞里的桂花醑,等到酒液揮發些,再將其擱到滕玉意手邊:「當地僧道奈何不了那妖怪,聖人生恐還有百姓遭殃,正好我們和緣覺方丈要去南陽做法事,聖人便叫我們順道去降妖。」
杜紹棠看看鄰座的姐姐,有點害羞地說:「阿姐和太子的婚事定在七月,到時候姐夫和玉表姐可要及時趕回來才成。」
杜庭蘭臉有些紅。
藺承佑笑着說:「在阿玉心裏,阿姐的事是頭等大事,在我心裏,阿麒的事也是頭等大事,放心,無論如何我們會提前趕回來的。」
忽聽身後有人笑道:「你又在編排我什麼?」
眾人回頭,就看到一個紫袍金冠的貴公子沿着迴廊走來,這人生就一張端正的方臉,嘴唇也稍厚,但氣度清貴,神情也很溫善。
「太子殿下。」
僕從們紛紛行禮,杜庭蘭姐弟也退到一邊欠身。
太子忍不住看了看杜庭蘭,看她鬟髻霓衣,想起前日兩人見面時說的那些話,心裏像沁了蜜似的那樣甜,目光也隨之變得更柔和了。
杜庭蘭並不肯在人前看太子,只紅着臉依禮行事。
太子只好收回視線,坐下對藺承佑道:「爺娘怕你的眼睛忽好忽壞,特地派我來瞧瞧你:今日如何,可維持了一整日?」
一邊說,一邊故意伸手在藺承佑眼前晃了晃。
藺承佑笑着擋開太子的手:「行了,我好得很。」
太子大鬆一口氣:「看來那塊赤須翼已經徹底把你體內的蠱蟲克化了。不過說到這個,爺娘都有些好奇,原來嫂嫂與新昌王的遺孀是故交麼?竟連赤須翼這樣的天下異寶都能討來。」
一說到這事,藺承佑和滕玉意都有點尷尬,厚着臉皮互相望了望,滕玉意含笑道:「新昌王遺孀十年前到我家住過一段時日,說起來我娘對她有恩,因我自小便認識她,算得上交情匪淺。」
杜家姐弟臉上同時閃過詫異之色,又迅速掩去了。
藺承佑生恐席上追問,摩挲着酒盞說:「今日這般高興,要不我們玩點什麼吧。紹棠,你會射箭嗎?不如我們在庭中玩一回射禮。」
紹棠腆然搖頭。
太子知道杜家門風保守,對藺承佑說:「難得閒一兩日,何苦又拉弓射箭。阿大,你善吹笛,紹棠善箜篌,庭——杜娘子據說善彈阮咸,我簫技不差,弟妹想必也有擅長的曲藝。春物方盛,我們何不乘興奏樂一曲?」
藺承佑一下子來了興致,他只知道妻子會撫琴,還沒親眼見過她撫琴是何種情狀,便讓寬奴把他的那管玉笛拿來,順便安排人到庫房取一把未用過的箜篌和一管簫,扭頭問滕玉意:「想撫琴嗎?」
滕玉意興致勃勃對春絨說:「回屋取琴吧。」
等到樂器一一取來,五人也不離席,留在原位各持一柄樂器,互相笑望着。
風一起,滿座芬芳,香馥襲人,人人都神情怡悅。
藺承佑說:「箜篌渾厚幽沉,不如由紹棠先起頭吧。」
杜紹棠笑應了,握穩箜篌調了下音律,一曲清肅的曲子傾瀉而出。
曲調剛一起頭,藺承佑的臉色瞬間淡了下來。太子的笑容也凝在臉上。
滕玉意和杜庭蘭驚訝互望,那是一曲《思歸引》,無論宮廷還是民間,常能聽到有人演奏此曲。
杜紹棠察覺二人臉色難看,錯愕地頓住了:「怎麼了?」
太子擰着眉頭不吭聲,皇叔識音斷律的本領天下第一,阿大兄妹的曲藝都是皇叔親手教的。
尤記得那年中秋節舉行宮宴,有人提議皇叔和阿大合奏一曲,所奏之曲便是《思歸引》。
記得當時是在大明宮的麟德殿外,殿前鋪滿了如霜的月色,皇叔和阿大,一個撫琴,一個吹白玉笛,端的是一座光輝。
自那之後,只要叔侄二人同席合奏,幾乎都少不了一曲《思歸引》。
如今兩人再聽到這首曲子,心裏怎能不彆扭,照理說,為了岔開話題該另起一首曲子才是,但兩人都沒了興致。
皇叔如今被幽禁在興慶宮,聖人顧念親情不忍將其賜死,但朝野內外不斷有臣子上奏疏,說淳安郡王一為謀奪帝位豢養梟眾,二為成全野心殘殺無辜,堪稱罪無可恕,從樹妖為禍紫雲樓到八月中發動宮變,前前後後死在淳安郡王手裏的人數不勝數。
此子按律當誅,不知聖人因何遲滯不決,若聖人誠心輕罰,叫天下人如何作想。
但他們倆都知道,聖人之所以如此,不過是憐憫皇叔自幼被惡人和母親引得走入歧途,一念之差,萬劫不復。
其罪,不可恕,其情,實堪憐。作為淳安郡王的半個兄長,何忍殺之。
滕玉意怔怔望着藺承佑,她甚少在藺承佑臉上看到這般煩悶的神色,除了驚訝,心裏也有百般猜想。
過片刻,藺承佑勉強笑笑:「要不換首曲子?」
滕玉意正要說話,采蘋嬤嬤匆匆趕來:「太子,大郎,宮裏有急事找你們。」
眾人一驚,藺承佑怔了下,對滕玉意說:「你和阿姐紹棠說說話,我去去就回。」
滕玉意忙點頭。
直到太子和藺承佑離席而去,三人仍有些怔忪。看這架勢,莫不是宮裏出了什麼大事,既是大事,為何不見關公公來傳報。
三人無心再飲茶作樂,滕玉意同杜庭蘭在院子裏走了走,又拉着姐姐回裏屋說話。
杜庭蘭看妹妹神色睏乏,便說:「你們尚在新婚,我和紹棠不便在此久留,你先睡一睡,等世子回來就該知道出什麼事了。」
滕玉意換了寢衣上床躺下,順手摘下那枚紫靈天章球放到枕邊,忽然拉住阿姐的手,悄聲說:「我猜是淳安郡王出了事。」
杜庭蘭一訝,順勢在床邊坐下:「為何這樣說?」
「阿姐你想想,采蘋嬤嬤是成王府的老人了,平日輕易不會親自過來傳話,連她都如此鄭重,可見多半是出了急事,奇怪采蘋嬤嬤卻又未明說是何事——對皇室中人來說,眼下豈不是只有淳安郡王的事是『說不得』?」
杜庭蘭嘆氣:「若是他,我實在憐憫不起來,一個人無論有什麼樣的因由,都不該殘害無辜,況且他也算間接害過你。」
滕玉意啞然,阿姐只知疼惜她,卻不知自己前世的死也與淳安郡王有關,甚至連今生,阿姐也險些遭了盧兆安那幫人的毒手。
至於自己前世的死——滕玉意心裏好不可惜,雖說昨晚在腳踝綁上了雙生雙伴結,她和藺承佑卻都未夢見前世,看樣子心底殘留的那些謎團,註定是無法弄明白了。
滕玉意一邊思索一邊整理衾枕,無意間發現枕頭下放着根紅線,抽出來一看,正是雙生雙伴結,早上藺承佑叮囑要妥善保管,碧螺春絨估計是怕弄丟,便塞到枕頭下了。
滕玉意瞧了眼,重新將紅繩掖回去:「阿姐,你再陪我說說話。」
杜庭蘭幫滕玉意掖了掖被角:「好。」
或許是這幾日累壞了,滕玉意說着說着話,不提防睡意湧上來,沒多久就睡過去了。
等到滕玉意再有意識,只覺得胸肺脹痛得欲炸開,勉強睜開眼,冷不丁嗆了一大口,大量冰冷寒水順着她的喉嚨灌入她的肺管,讓她渾身哆嗦。
滕玉意一滯,慌亂環顧四周,這不是——這不是前世溺死她的池塘嗎?
可方才她明明在她和藺承佑的臥房午歇,她魂飛魄散,駭然在水中掙扎,只恨四肢僵硬如木,漸漸地,胸膛里的心跳越弱。頹然掙扎一晌,那種絕望無助的感覺又來了,半睜着模糊的雙眼,渾渾噩噩在冰水裏沉浮,當她只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池塘邊忽然有個人縱身跳入水中,飛快朝她游來。
就在這時,滕玉意胸膛里的心猛烈一顫,眼前再次陷入永遠的黑暗中。
滕玉意闔着眼皮,靜等自己重新墮入幽冥之境,等着等着,陡然發現不對勁,明明已經死了,耳邊卻仍有清晰的水聲。她急忙睜開眼,驀然發現自己仍在水塘中,只是她不再冷、不再痛,整個人輕飄飄的,仿佛無知無覺。
下一瞬,她看見池塘里靜靜漂浮着一個人,距離那樣近,近得連對方的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那張臉依舊美麗,但已然毫無生息。
滕玉意一更,那便是死後的自己了,不知為何,看上去別樣可憐,她惶然靠過去,想把那具孤零零的屍首摟入自己懷裏,這時,水裏另一個人飛快遊了過來,到了近前一把將溺水少女拽入自己懷中,轉身就朝岸上游。
滕玉意僵住了,看清那人面龐的一剎那,仿佛有什麼東西擊碎了她的心臟。
一次次的猜想,遠不及親眼看到來得震人心腸,竟——竟真是藺承佑。
她渾身哆嗦,眼前也一陣陣眩暈,揪住自己的前襟,張了張嘴想喊他,然而熱氣和淚水卻卡在了喉嚨里。
「藺承佑。」她更咽着發出聲音,但藺承佑似乎聽不見身後的動靜。
滕玉意淚水從眼中無聲滾落,情不自禁跟上去,藺承佑身手矯健,很快就游到了岸邊,先將她的屍首推舉到岸上,稍後自己也撐着池邊上岸。
時值隆冬,池榭邊堆積着皚皚白雪,頭頂一輪孤月,幽幽籠罩着空曠的滕府。
月光落到池邊,將藺承佑的眉眼照得清晰無比。他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在冰水中待了這麼久,膚色也比平日蒼白不少,抹了把臉,水珠依舊滴滴答答順着他的臉龐往下滴,可他根本顧不上這些,只顧蹲在岸邊為她施救。
「藺承佑,我在這兒。」滕玉意淚眼婆娑,飄飄蕩蕩靠過去,但無論她怎麼喚他,藺承佑都毫無所覺,滕玉意心下焦急,上前摟住他的肩膀,藺承佑也依舊沒有反應。
他全副心神都放在面前這少女的屍首上,奮力施救一晌,似乎終於發現回天乏術,面色變得極難看,怔了許久,頹然跌坐到一旁。
藺承佑這一停,四下里便回歸曠靜。
在這清冷的冬夜,孤寂的天地間,一時只能聽見藺承佑凌亂的呼吸聲,他整個人像是凍住了,樣子說不出的消沉,枯坐良久,久到眼眉上的水珠都要結冰了,終於遲滯地抬手抹了把臉:「原來你就是阿孤。」
他的語氣,要多懊悔就有多懊悔。
滕玉意酸楚地推搡他:「藺承佑,我在這兒,你看看我。」
藺承佑沉默一陣,扯過那件濕透的狐裘將少女的屍首從頭到腳蒙好,霍地起了身,這時,垣牆上出現十來個人影,其中兩人抬着重物,躍下牆朝藺承佑奔來。
為首的是寬奴,遠遠看到藺承佑渾身濕透,不禁一嚇:「世子?」
急忙回頭吩咐身後的人:「快到車上把世子的裘衣取來。」
說話間眾人將那具黑衣人的屍首擱到地上,驀然發現池畔還有一具被狐裘覆蓋着的屍首。
「這是——」寬奴面色大變,「滕將軍的女兒?」
藺承佑冷冰冰盯着空蕩蕩的垣牆上方:「叫你們四面包抄,可捉到活口了?!」
寬奴一凜:「那幫人不但武功頗高,還頗通邪術,事發突然,剛才只逮住了一個,沒等小人問話,此人就咬毒自盡了。這是從他身上搜到的,除此之外再無旁的物件。」
藺承佑接過那團銀絲似的物事沉默打量着。
與此同時,花園的另一頭,又冒出一大幫持着火把和武器的武侯,火光里人影幢幢,少說有五十餘人。
「世子,剛才我們沿路瞧了,府里的大管事、衛兵,大部分都被暗算了,剩下那幾個僥倖活下來的,也都痴痴傻傻的,就不知滕將軍的女兒在何處——」
看到地上被雪白狐裘覆蓋着的屍首,眾人臉色大變。
藺承佑語氣冷厲:「搜查各處,府里說不定還有活口。」
「是。」
待眾人散去,藺承佑蹲下來檢視黑衣人的屍首:「剛才在牆上跟我交手的黑氅人,是今晚這夥人的頭。當時我急着救人沒工夫繼續廝纏,故而叫她跑了,不過交手時那人露了餡兒,應該是個女人。」
寬奴驚訝:「女人?!」
「而且是個身量矮小的女人,她為了偽裝成男人特地穿上了大氅,先前如果不是我踢中她的脛骨,也不會察覺她『膝蓋』以下全是木樁,後來我出招抓住她的肩膀,發現她肩膀下也加塞了東西,個頭矮的男人不少,但骨骼如此纖細的,只能是個女子。」
說話間藺承佑重新搜了遍黑衣人的屍首,而後起身比劃一下:「約莫只有這麼高。沒用香、沒用配飾、招式也新鮮,身形上麼,更是大加偽裝,如此大費周章,要麼是怕滕府的人認出她,要麼她本身在長安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滕玉意渾身冰冷,靜塵師太!
為了幫武綺剔除爭選太子妃的對手,靜塵師太竟親自出馬了。
「是靜塵師太。」她忙踮腳在藺承佑耳邊說,「快去查靜塵師太。」
藺承佑毫無所覺。
不只藺承佑,池畔的這些人,沒一個能聽到她的聲音。
藺承佑交代完這邊的事,留下親隨看護滕玉意的屍首,自己朝外院走去。滕玉意身不由己,飄飄蕩蕩跟在藺承佑身後。
書房燈火通明,除了先前那幫武侯,又有奉命趕來的金吾衛。
「世子,那幫人似乎想找什麼東西,書房被他們里里外外翻過了。」
滕玉意跟隨藺承佑到了多寶閣前,那個暗格果然被人撬開了。奇怪的是那封寫着「南詔國鄔某叩上」的信,被人草率地丟棄到角落裏。
藺承佑撿起那封信抖了抖灰,信里寫着:
【自南詔國一別,已有十年未與滕將軍謀面了。
【將軍送嫁之誼,妾身一日未敢忘。前日忽於夢中見到嫂嫂,醒來時淚濕衣襟。十年生死,兩廂難忘,尤記得當年將軍與嫂嫂情同膠漆,無奈香魂已逝,將軍切要保重己身。
【妾身寄居揚州時,幸得嫂嫂悉心照拂,近來思之,常在心目。將軍固不信妾身所言,但妾身仍斗膽自呈:南陽城中的那些事雖是祖父酒後所言,但當年祖父誓死追隨滕老將軍,此等事關滕家祖上威望之事,絕不敢妄生穿鑿。當初嫂嫂一再滑胎,又一再為噩夢所擾,妾身近來常想,嫂嫂的病因會不會與南陽之事有關?】
信的後面鄔瑩瑩委婉告訴滕紹,這些日子她又陸續想起當年的一些事,信上不便詳述,若是滕將軍想知道詳情,可以讓老僕鄔四給她帶信。
從信上的日期看,這封信是在新昌王去世後半年寫給滕紹的。
滕玉意冷笑,暗格里未看到旁的回信,可見阿爺當初並未回過信,但阿爺似乎終於對信上所說阿娘的病因起了疑心,否則不會將這封信鎖在如此私密的暗格里。
「南陽一戰」藺承佑目露思量,旋即舉起燭台照了照外封,「信上有靴印,看着是剛踩上去的,我猜那伙人原本想把信帶走,結果被滕府的護衛攔住了,搏鬥時信件跌落到了桌後的角落裏,逃走時也就未顧得上。」
說完將信納入懷中,在書房裏外翻找了一遍,牆上和角落裏共有四處隱秘的暗格,全都被撬開了。
「貴重之物都在,偏少了一樣東西。」
寬奴不解:「何物?」
「信件和公函。」藺承佑立在房中四面環顧,「堂堂淮南道節度使的書房,竟連一封軍情方面的公函和信件都無,清得如此乾淨,只能說明那些人一來就將信搜走了。」
寬奴一詫:「什麼樣的人會偷鎮海軍內部的公函?」
「自是心有所圖的人。滕將軍雖已身死,鎮海軍那些舊部卻還在,例如陸炎和劉文秀等人,都是素有威望的名將。他們效忠滕將軍,往日不方便親自來見滕將軍時,只能以書信稟報,遇到朝廷調度,信上難免有些牢騷之語,至於鎮海軍的內部公函,內容就更是五花八門了,那幫人搜走信,大約是想從信件中找到這些人的把柄。」
「所以他們想轄制鎮海軍?」
「至少是轄制鎮海軍的高級將領。」藺承佑走到門外,蹲下來查看雪地里那一串凌亂的腳印,「看看地上這些痕跡,他們可是一來就直奔書房。」
寬奴忙跟上去:「看來元兇是彭震無疑了。朝廷的平叛大軍出征在即,彭震若能在那之前找到鎮海軍陸炎等人的把柄,也就不怕被朝廷和鎮海軍兩面夾擊了。」
藺承佑不置可否,過片刻狐疑道:「彭震都公然謀逆了,想來不怕再多一樁滅門案在身上,可今晚這幫人個個掩藏面目,分明很怕被人知曉身份,而且滕娘子未必知曉鎮海軍的軍務,他們為何非殺滕娘子不可?」
滕玉意至此已將整盤真相悉數弄明白,忙蹲到藺承佑身邊說:「不、不是彭震,是淳安郡王。搜走阿爺的信件和公函,是為了拿捏陸叔叔他們;殺我,是為了助武綺當太子妃。淳安郡王早就拿住了武綺的把柄,只要武綺當上太子妃,日後他不但有機會控制東宮和太子,還能利用武綺威脅武中丞,但淳安郡王沒料到太子如今有意要娶我,不殺我,他的那些棋一步都走不了。」
藺承佑卻起身朝院中走去,滕玉意剛要跟上去,冷不丁絆了一跤,再一起身,眼前豁然一亮。
面前是一處寬闊的街肆,街上熙熙攘攘滿是人。
滕玉意一轉身,發現自己立在一家售賣胡餅的胡肆門口,藺承佑和嚴司直坐在店內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
滕玉意愣了愣,忙回到店內依着藺承佑坐下,就聽嚴司直驚訝地低聲說:「藺評事懷疑那幫人之所以殺害滕娘子,是因為她可能成為太子妃?」
滕玉意近乎酸楚地打量藺承佑最敬佩的這位同僚,青衫幞頭,雙眸略有些細長,看人時目光清亮溫和,端坐着的樣子如竹如松,關鍵是,此刻的嚴司直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不是一具冰冷的屍首。
藺承佑凝視店外的街角:「一切還只是猜測。先跟一跟這個武二娘再說。」
嚴司直微愕點頭:「太子妃是未來皇后,事關四方利益,為此提前鋪路,花再多人力物力也值得。不過假如按照這個思路查下去,我們前頭的推測通通要推翻了。對了,莫非主凶是武中丞?嚴某實在想像不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娘子會有如此手腕,還有,太子妃的欽定人選現有三位,除了滕娘子和武二娘,還有鄧侍中的孫女,何不連鄧家一起查查?」
藺承佑:「查過了,鄧侍中為了與鄭僕射和武中丞鬥法,倒是有意在聖人面前抬舉孫女,但鄧娘子大半時日都住在洛陽,只在去歲冬至日進宮拜見過皇后,看這憊懶的樣子,不大像非要做太子妃不可。武二娘就不一樣了,此女性情爽直,面上似乎並不熱衷嫁入皇室,但經我仔細一查,嚴大哥你猜怎麼着?凡是有太子出席的筵席,武二娘必定也在。」
嚴司直認真聽着。
「去歲太子參加擊毬大會,阿芝和昌宜都在女眷席上瞧見了武二娘,碰巧那日是武大公子的生辰,武二娘百忙中竟也抽空去看了一場比賽。這些事看上去毫無聯繫,但加起來似乎也太湊巧了。武中丞麼,一時還探不出深淺,不如先看看武二娘平日都跟何人來往,再來判斷此事到底是不是武中丞指使的。」
嚴司直目光忽一動:「她出來了。」
滕玉意順着看過去,就看見武二娘精神奕奕從對面的彩帛行出來。
滕玉意死死盯着武二娘的背影,藺承佑不緊不慢喝完一盅茶,對嚴司直道:「嚴大哥,你我兵分兩路,你去查查滕娘子過去這幾月可與何人來往過,我去跟蹤武二娘。我身手好,不怕被她察覺。」
嚴司直說:「好。」
藺承佑離了座,滕玉意忙要跟出去,結果因為碰到外頭的日光,眼前突然一黑,等到回過神,便到了一處衙門辦事閣之類的處所。
窗旁有條案和書架,嚴司直坐在桌案邊翻看卷宗,藺承佑抱着胳膊背靠擱架,皺眉思量着什麼。
夜色已深,兩人仍在大理寺忙碌。
「剛着手調查武綺,她就暴病而亡。」嚴司直深深嘆氣,「時機未免太湊巧,偏偏驗屍驗不出端倪,先前還懷疑此事與武中丞有關,現在是不是可以排除他了?虎毒尚且不食子,即便害怕我們因為武綺查到他身上,他也不至於心狠到提前殺害自己的女兒。」
說完這話,半天未聽到藺承佑接腔,嚴司直回頭:「藺評事,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我在想,到底何時走漏了風聲?」藺承佑蹙眉,「滕娘子的案子疑點重重,大理寺的調查重點一直放在彭震及其梟眾身上,誰能這麼快察覺我們已經懷疑武綺了?」
嚴司直怔了怔:「總歸是近幾日走漏的風聲,問題要麼出在你身上,要麼出在我身上。你我都好好想想,最近都去過何處見過什麼人?」
說罷,一面回憶,一面將自己近幾日的行蹤一樁樁說出來。
藺承佑忽道:「那日在紫雲樓,昌宜當着眾人的面問武綺為何愛穿紅裳。她有此一問,自是因為那日我拿着長安仕女的名單過去找她們,我將武二娘和鄧娘子的名字混在其中,問她們對哪位仕女印象最深,昌宜和阿芝並不知曉我的目的,便隨口說了幾句,昌宜畢竟是太子的親妹妹,或許那次之後她也覺得平日總能看到武綺出現在太子周圍,於是有了當日那一問。這句話在旁人聽來只是閒談,落在有心人耳里自是不同。」
嚴司直一驚:「能進紫雲樓的人,少說是朝廷三品以上官員,莫非真是武中丞?」
藺承佑眼波微動:「讓我想想,當時在座的都有哪些人」
滕玉意邊聽邊在屋內遊蕩,不知不覺到了桌邊,低頭就看見兩宗案卷上分別寫着「盧兆安案」、「杜庭蘭案」。
兩份案宗都攤開着,上頭寫着盧兆安如何用相思蠱設計阿姐和鄭霜銀、如何因為嫌阿姐礙事起了殺機、末了又是如何於上巳節當晚在月燈閣的竹林外勒斃阿姐等等犯案始末。
只在殺人企圖那一欄寫了兩個字:存疑。
案宗上那端正的字跡估計出自嚴司直之手,但「存疑」兩個字分明是藺承佑的字跡。
滕玉意心下憮然,雖說早已從李淮固口裏得知阿姐的案子是藺承佑破的,但親眼看到這些,仍大受觸動,飄飄蕩蕩挪到藺承佑的背後,默默從後頭貼着他。
藺承佑像是察覺到什麼,冷不丁回頭。
嚴司直一愣:「怎麼了?」
藺承佑環顧四周:「怪了,最近老感覺身後有人。」
「莫不是有鬼祟路過?但以藺評事的法力,該能瞧見才是。」
滕玉意突然起了玩心,踮起腳尖把自己的臉龐送到藺承佑眼前,只恨藺承佑的視線只顧在她上方游移,依舊沒發現她的存在。
滕玉意故意用手在藺承佑眼前划來划去,卻聽嚴司直訝道:「不知不覺都過了子時了。藺評事,你先回吧,待我整理好卷宗,我也回去歇寢了。」
「不急,我再從頭到尾捋一捋。」藺承佑隨手拿起一份錄簿在對桌坐下,歪靠着椅背翻閱線索。
嚴司直捉袖提筆,溫聲問道:「藺評事,你以前是不是認得滕將軍的女兒?出事那晚你那麼快就趕到了滕府,事發後你又查得格外用心。"
滕玉意靠在桌邊托腮望着藺承佑,藺承佑專注地翻看錄簿上的線索:「算是認識,幼時我貪玩差點溺死,就是這位膝娘子救的我,可惜當時也沒問清她是誰家的孩子就與她走散了,這些年找她,無非是想當面補個謝』字,只可惜嚴司直愕了愕,嘆氣道:「原來如此。"
他完慰簡承佑:「此案錯綜複雜,換旁人未必查得出真相,落到菌評事手裏就不一樣了,你也說過這世上就沒有你破不了的案子,只要能儘快找到兇手,膝娘子泉下有知,至少能安心投胎了。」
藺承佑目露思索:「但朦娘子的命格似乎—」
想了想又把活咽回去:「罷了。」
滕玉意待要挨着藺承佑坐下,猛不防身子被人向後一拽,等到雙腳站穩,意外到了一座清幽的庭院裏,庭前花落無聲,花樹上春鶯鳴嗽,廊下盤腿坐着兩個白胖的小道童,齊齊打着噸。
「絕聖、棄智。「滕玉意又驚又喜,近前喚了兩聲,絕聖和棄智毫無反應,滕玉意暗覺好笑,待要逗他們打個噴嚏,但沒等她將指頭湊到兩人園乎乎的臉蛋前,主屋裏就飄出熟悉的話聲。
「荒唐!騰娘子命格古怪又如何,那也是她祖上的餘孽所致,你敢幫她借命,就不怕反噬到自己身上?」是清虛子的聲音。
滕玉意耳邊一轟,忙飄到窗扉前往裏看,就看到藺承佑懶洋洋歪靠在榻上,被師公呵斥一頓也不惱,只隨手扔開手裏的彈弓:「徒孫當然怕,但您老也說了,這是迄今您見過的最凶的一次錯勾咒,若是無人幫忙操持,膝娘子和膝將軍會一次次枉死,直到償還完所有詛咒為止。
「命該如此。「清虛子打斷徒孫,「你我誰也幫不上忙!「「未必就幫不上忙,徒孫看過那本《魂經》了,現在兩個法子:換命格或是借出壽元。前者就如當年您和緣覺方丈所做的那樣,直接為蕙妃和怡妃替換命格,但這法子只能救下一人,並且前提是隧娘子身上只剩一道詛咒了,不然下下輩子還是會慘死。後者,就是直接以壽元相贈,最好是福大命大之人自願相送,又或者取自大奸大惡之徒。您老也算過了,朦娘子的某位摯親幫她求到了一段福緣,若是再加上一點借來的壽元,興許膝娘子下輩子能有什麼意想不到的造化,這點造化,剛好助她和騰將軍破咒,咒一破,可就一勞永逸了。"
清虛子喟嘆:「這是逆天之舉,再怎樣都會有損陰德,師公也從未聽說有人能破得了錯勾咒。」
藺承佑翻身坐起:「那可未必,事在人為。您老也常說,知恩不報也會損陰德,當年徒孫答應幫那位小恩人找她阿娘,未了卻舍她而去,之後滕娘子罹難,徒孫又因為差了一步沒能相救——徒孫欠她一條命是事實,如今知道這位恩人下輩子還會慘死,總歸有點於心不忍。」
「看來你已經打定主意了?」清虛子嗓門拔高,「你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多半是覺得用邪術借出一點壽元也沒什麼了不起。師公今日把話給你說明白,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現在能做的,就是儘管抓到兇手幫膝娘子報仇雪恨,膽敢擅用邪術,不必你爺娘動手,師公親自打斷你的腿!」
滕玉意扒在窗扉上聽得入神,卻聽藺承佑喝道:「誰。「話音未落,窗內襲來一個符團,滕玉意忙往旁一躲,起身時卻發現耳邊極為嘈雜,錯愕四顧,面前不知不覺出現了一座巨大的城門,火光熊熊燃燒,映亮整片天際,城牆下駿馬和人影紛亂交錯,呼喊聲直衝雲霄,雪浪般的刀光中,不斷有人從馬上跌落。
滕玉意膽戰心驚,急忙環顧周圍,禁軍歷來駐紮在皇城左右,南有玄武門,北有玄德門,眼前的是白虎門,看這架勢,莫非有叛軍要攻打禁苑?
這須臾工夫,有東西滾到滕玉意腳下,滕玉意低頭一看,竟是個血肉模糊的人頭,她一嚇,此地箭矢如雨,稍有不慎便會丟命,連忙往後退離,轉頭在人群中找尋藺承佑的身影:「藺承佑!藺承佑!"
冷不防對面一根箭矢射向她的眉心,滕玉意忙要閃躲,那支箭卻穿過她的虛渺的身影,徑直射中她身後的一個人。
滕玉意回頭望,空氣里血霧四濺,腥濃的氣息直衝她的鼻端,被射中的那人身型矮小,中箭後跟蹌退步,拼命捂住傷口。
滕玉意目色一厲,靜塵師太!
靜塵師太嘶聲怒斥左右:「還不明白嗎?我等中計了!如今白虎門周圍都是禁軍,就等着我們自投羅網。那日在部坊府,成王世子中的只是一支尋常的箭矢,傷勢是真的,毒卻是假的,此局如此周密,軍中所有人都被騙過去了,今晚多半要事敗!快去告訴敏郎早做準備。」
滕玉意忙要追上前,那邊卻有個矮小的男子縱馬而來,到了近前翻身下馬,一把將靜塵師太撈起。
靜塵師太:「師兄!」
滕玉意暗自打量那人,看來這人文清散人了,許是常年躲在郡王府地窖中的緣故,文清散人膚色有一種奇異的慘白,毛髮稀稀拉拉,遠看如枯草一樣,但他武功出神入化,一路砍殺如入無人之境。
「現在說事敗還早得很!」文清散人暴聲吃喝,「跟我走!今晚無論如何要先護送敏郎離開長安,若連他也被困住,就是必敗之局了,爾等聽明白了?」
「是!」
滕玉意奔跑中跌了一膠,爬起來一看,卻到了大明宮的麟德殿前。
方才那驚心動魄的廝殺聲不知何時消逝了,四下里安靜得出奇,殿前金甲葆戈,禁軍們手持刀戟屏息等候着什麼。
殿前立着兩人,一人戎服囊鞭,英姿勃發,似是剛經過一場拼殺,渾身染滿了血跡和塵沙,手中舉着一柄寒光凜凜的長劍,直指另一人的咽喉。
另一人頭戴遠遊三梁冠,身着絳色暗龍紋朝服,卻是淳安郡王。
「簡承佑。「滕玉意鼻根一酸,急忙分開眾人朝前去,藺承佑整個人都不對勁,臉上濺滿了血跡,左胳膊束着布料,傷口似是崩開了,布料上滿是滲出的鮮血。
他眼睛赤紅,厲目看着對面的淳安郡王,舉劍的手臂雖然紋絲不動,劍尖卻在隱隱抖動。
淳安郡王往日總是風清月朗,眼下卻分外狼狽,身上血跡斑斑,鬢邊散落着幾縷青絲,定定望着手中的一包繡活,癲狂地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阿娘.….你騙得我好慘!!「他奮力撕碎那包繡活,目光驟然一寒,回手握住藺承佑的長劍,用力往自己的咽喉刺去:「我知道你恨極了皇叔,為了引我露出馬腳,不惜從去年就開始做局,看看你臂上的傷,為了成事你待自己如此狠決,說白了,你我是一樣的人。如今你也算如願以償,殺了叔父,就能平定這場叛亂了。」
藺承佑的劍尖卻是紋絲不動。
一片死寂中,淳安郡王掌心的鮮血滴滴答答順着劍刀往下淌,他握緊劍身不放,嘲諷笑道:「不忍心?你的好同僚是我令人殺的,三年前的騰府滅門案也是我讓人做的,聽說你總想着幫朦娘子借命,奈何找不到願意捐獻壽元之人,叔父是大奸大惡之徒,拿走我的壽元,你不必擔心遭天造。」
滕玉意冷冷注視着淳安郡王,商承佑眼圈一紅,咬牙笑道:「用不着!滕娘子被你害得那麼慘,縱算你肯捐獻壽元,她未必肯要!」
淳安郡王慘然點頭:「好好好。你自小行事坦蕩,報恩時亦是光明磊落,皇叔不如你,皇叔這一生..到底是走偏了。」
說話時突然暗自發力,藺承佑似是早料到有此一變,不顧自身傷口,迅疾向前扣住淳安郡王的手腕,可終究晚了一步,淳安郡王嘴角溢出一抹鮮血,仰天往後倒去。
藺承佑面色大變,收創上前一托,到底遲了一步。
轉瞬間,淳安郡王已是面如金紙,藺承佑屈膝半跪在淳安郡王身邊,咬了咬牙:「皇叔..
淳安郡王嗆了口血,含糊笑道:「我這一生,最渴盼的是親情,可惜命運弄人,越想得到什麼,就越是得不到,今晚聽你這句『皇叔,我方知我從前錯得狠了。
話未說完,他的表情倏地定格了,面龐那樣俊美沉靜,看上去與平日的淳安郡王無異,只是嘴角含着一抹譏諷的笑意,不知是在嘲諷自己,抑或是在質問上蒼。
藺承佑閉了閉目。
膝玉意說不出的心疼,上前欲挨靠着藺承佑,卻聽有人在背後喊道:「阿玉!阿玉!"
滕玉意驚訝回首,這分明是藺承佑的聲音,但藺承佑明明在自己身邊。
「阿玉,阿玉。」對方似乎憂心如焚,聲音越來越急促。
滕玉意焦急這巡,奈何尋不到那聲音的來源,不知不覺遊走到殿前的一株柳樹下,只見前方有處異常明亮的所在,剛要邁步,不知何處拋來一根紅繩系住了她,紅繩那頭有股大力,一下子將她拽向明亮處。
藺承佑從興慶宮回來時已是傍晚,一路疾馳,異常沉默。
完奴等人騎馬緊隨其後,個個大氣不敢出。騎到半途時,藺承佑似是覺得胸口發悶,猛地勒控繩,停在路邊喘氣。
寬奴心中憂慮,忙也跟着停下:「世子?」望見藺承佑的表情,話頭全堵在了喉嚨里,不知不覺間,世子已滿臉是淚。
完奴默然退到一邊。
藺承佑並不搭腔,面無表情拉拽組繩,繼續策馬疾行。
寬奴不禁在心裏重重嘆氣。
晌午時分,淳安郡王在興慶宮自縮了,為避免被人發現或攔阻,特地先用指血在門口畫了個粗糙的陣法,等到禁衛們發現不對勁時,郡王已閉氣多時了。
走得那樣決絕,甚至未留下隻言片語。
消息傳出,朝野內外那些對聖人和成王不滿的聲音,立時消散了。
還記得那晚世子不顧眼盲去興慶宮探視淳安郡王,該問的該說的,想必那晚世子在興慶宮就已說盡。
事發至今,郡王不曾懺悔過自己的罪過,以世子的心性,即便不為嚴司直之死,便是為着那晚娘子因為郡王的佈局死過一回,也會深恨自己這位叔父。
但郡王這一死,世子依然難過到了極點。
正想着,前方的藺承佑突然勒組下馬,寬奴一愣,才發現已經到了王府門前。
藺承佑上了台階,跨入府中,徑直朝東跨院而去。
他心裏又痛又苦,只想儘快地見到自己的妻子,不必說話,哪怕只捏捏她厚嫩的耳垂也覺得慰籍。
「娘子還在午睡麼?」藺承佑邊走邊問府里的下人,迎面卻看到幾個嬤嬤匆匆忙忙趕來。
「世子,娘子看着似乎有些不好。」
藺承佑神色速變:「什麼不好?胡說什麼?
老嬤嬤們急聲說:「世子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世子剛走娘子就開始午睡,一睡就是兩個時辰,春絨他們只當娘子累壞了,也沒敢去打攪,怎知都天黑了娘子仍未有醒轉的跡象,幾個婢子不得已入內喚了喚,竟是死活喚不醒,非但如此,娘子還渾身哆嗦,不停地說胡話,碰巧王爺和王妃仍在宮裏未回,老奴正要給世子送信呢。」
話未說完,眼前哪還有藺承佑的人影。
藺承佑急匆匆到了東跨院,聽到主屋裏亂糟槽的滿是話聲,心裏愈髮油煎火煉,開始沿着迴廊快速奔跑。
到了房內,一屋子都是婢女。
「都滾出去!」近前掀簾,果見妻子躺在床內,也不知夢見了什麼,白皙的額頭上密密麻麻滿是汗珠。
「阿玉。」藺承佑焦灼地俯身摸了摸妻子的額頭,非但不燙,反而冰涼至極,凝神察看四周,並無邪素作亂的跡象。
他胸口急跳,莫不是願住了?
「快去尚藥局請奉御!「隨後又低喚,「阿玉,阿玉。」
滕玉意顏栗着說吃語,藺承佑貼上去仔細聽,就聽到妻子含糊說道:「藺承佑,他才是兇手,他才是」
藺承佑腦中閃過一道白光,忙掀開急被察看妻子的腳踝,豈料妻子的腳踝上並未綁着雙生雙伴結,接着又依次搜檢旁處,這才在妻子的右手小指上發現了那根紅繩,妻子絕不會無故系上這根紅繩,莫不是紅繩感知到妻子前世的孽障自己纏上去的,難怪繩子的顏色比平日看着更加鮮煥。
這時騰玉意又尖叫一聲,藺承佑額上爆出冷汗,忙將妻子抱着摟入懷中,不斷拍撫她:「阿玉,別怕,我在這兒。」
等到膝玉意安穩些,藺承佑連忙取出紅繩,依着洛陽紫-極宮錄玉真人所教的心法,滿頭大汗頌了一遍咒,又將另一頭迅速系在自己的指尖,壓着焦亂的心緒勉強閉眼感受,過了好一會,自覺沒什麼不同,正要睜眼,忽覺身後有人拉藺承佑回肘向後一撞,怎知撞了個空,不等他再出招,耳一下子變得熱鬧非凡。
他驚訝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竟到了一座花園裏,園中池榭玲瓏,佈局頗為眼熟,定睛一看,竟是玉真女冠觀。
正暗覺詫異,身旁傳來熟悉的說笑聲,藺承佑循聲轉頭,就看到一個少年背着金弓從花園裏穿過。
少年笑語如珠,俊途絕倫。
「這不是我嗎?」藺承佑納罕。
就聽後頭有女孩兒竊竊私語:「瞧,那就是成王世子。」
藺承佑往後看去,就看到花樹下坐滿了衣飾華貴的仕女。
只一眼,藺承佑就認出了坐在東側的滕玉意。她身着綠薯色上濡,齊胸繫着蓮子白單絲花籠裙,胸前垂着石榴紅的絲綜,腳下的翹頭履也是石榴紅。哪怕貴女如雲,她也是相貌最出眾的那個,那張鮮花般的臉蛋上,有一雙烏溜溜水靈靈的眼睛。
藺承佑便知自己踏入了妻子前世的夢境,心裏一急,情不自禁朝妻子走去:「阿玉,跟我回去。」
走了幾步,才發現騰玉意一直望着另一邊,順着往後看,才發現她在暗自打量那個背金弓的少年,她目光炯炯,也不知在琢磨什麼,那副志在必得的神情,讓人忍俊不禁。
商承佑不由笑了,走到滕玉意面前,蹲下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故意問她:「有什麼好看的?」
這一觸,面前竟是一片虛無,看來在這場夢境裏,自己只能做一縷旁觀的遊魂,卻聽女孩們低聲說:「名為賞花,說白了還不是為宗室子弟選親,連成王妃也來了,看樣子要認真為世子相看一回了,聽說成王夫婦不看中門第,一向只看中品行,今日表現最出眾的那個,王妃多半要親自問話。」
另一人低聲說:「別說話了,皇后和成王妃出題了:七律,《賞春》。」
藺承佑一眼不錯望着滕玉意。
滕玉意面上漫不經心,耳朵卻豎得耳朵的,聞言一凜,提筆卯足勁開始作詩。
藺承佑眼底笑意加深。
稍頃,詩成。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在邊上一字一句拜讀,一首《賞春》寫得錯彩鏤金,看得出費了不少心思,他睨了睨妻子,乾脆挨妻子坐下,不一會有宮人過來取詩,滕玉意謹慎地將詩作呈上。
沒多久,言人含笑過來對隧玉意說:「恭喜朦娘子,皇后和成王妃親點了膝娘子的詩為今日魅首,皇后和成王妃召騰娘子過去相見呢。」
滕玉意忙應了,低頭時眼波卻比剛才更亮了。
藺承佑一顆心酥成了一團,情不自禁跟上去,腳下忽然一輕,一晃眼又到了另一處。
那是一座華麗的宮苑,周圍異常安靜,四處轉了一圈,藺承佑就看到另一個自己坐在庭前。
大約閒得發慌,少年手裏握着一張弓,有一搭沒一搭地射箭玩。
這當口迴廊盡頭有人來了,卻是關公公,關公公顛顛地捧着一副畫軸,近前對少年說:「畫像畫好了,還請世子過目。"
少年有點好笑:「伯母一大早把我叫到宮裏來,就是為了這個?
關公公苦心勸說:「道長他老人家也說了,過去大夥可能都猜錯了,絕情蠱也許並非是讓男子動不了心,而是另有別的壞處,想要破解此蠱,唯有讓世子先動心一回。世子不如趁這機會好好相看一回,說不定能遇到中意的。當日賞花會世子也去了,滕娘子學問相貌可是頂頂出眾的一個,皇后也說了,她絕不強求你們,橫豎你們自己先看對眼再說。」
說話間將畫卷緩緩展開,露出一位姿若仙人的小娘子。
少年浸不經心掃了一眼。
藺承佑坐到一旁提醒少年:「喂,還等什麼?她可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卻聽少年說:「不娶。「藺承佑頭頂如同滾過一個焦雷,關公公也愣住了。
少年不緊不慢擦拭弓箭:「不就是詩琴出眾嗎?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我想要的小娘子,起碼要對我的胃口,不說別的,性子要夠好玩。這位滕娘子.…我可沒興趣。」
藺承佑推他一把:「你是傻了還是有眼無珠?滕玉意可是這世上最好玩的小娘子少年撐掉衣袍,提着弓瀟灑離去。
藺承佑剛要追下台階,沒提防腳下又是一空,再睜眼,就到了一間臥房內,房內的佈置瑰麗奇巧,空氣里瀰漫着甜淨的玫瑰香。
一轉頭,就看到騰玉意端坐在席上調香,春絨和碧螺怯生生傳着程伯的的話:「成王世子看了娘子的畫像,然後說.說不娶」。
滕玉意一不小心就打翻了香蓋。
藺承佑懊惱地一拍腦門,若不是在夢境裏什麼也做不了,他恨不得掐死另一個自己。
就聽滕玉意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知道了。我該去陪伴姨母了,收拾東西吧。」
她攪動了一會香盞里的白蜜,自顧自去淨房沐浴,走到近前時,藺承佑聽到滕玉意小聲『切』了一下:「不娶?我還不嫁呢。」
藺承佑心尖一顫,忙笑着說:「那混蛋不是我。阿玉,我知道你有多好,怎捨得不娶你?那人豬油蒙了心,俗稱有眼如盲,你先別生氣,我替你教訓那個混蛋—」
滕玉意理都不理他,藺承佑差點沒跟進淨房,所幸記得這會兒她還不是自己的妻子,不得已在簾前止步,這工夫外頭有婢女驚慌地跑進來:「娘子,杜家姨母不好了。
門帘一掀,滕玉意白着臉從淨房出來:「備車,去杜府。」
藺承佑甚少看到騰玉意這般倉皇,胸口也跟着一疼。
待要跟上去一探究竟,面前卻射來一道刺目的白光,等到回過神,恍惚到了一座眼熟的府邸,打量周遭,倒是一眼就認出是滕府的外書房。
寒冬臘月,府里每個角落都覆蓋着皚皚白雪。
藺承佑在雪地里佇立片刻,正要找尋滕玉意的身影,聽到書房裏傳來聲響,循聲走過去,看到屋裏的景象,不由震住了。
滕玉意一身編素,雙善上半點首飾都無。
藺承佑怔在門口,這世上能讓滕玉意服重孝的只有一人,莫不是滕將軍離世了?可若是連滕將軍也走了,阿玉便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他心亂如麻,近前打量滕玉意,她神色木然,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阿玉」藺承佑小心翼翼伸手觸碰她,這時外頭卻傳來一聲詭異的動靜。
藺承佑一凜,連忙入懷取暗器,怎知摸了個空,這時那怪聲越來越大,滕玉意警惕地在房中喚道:「端福!程伯!"
外頭一片死寂,滕玉意神色緊張起來,略一踟曬,推開門謹慎地往外走,藺承佑攔到她跟前:「跟我走。"
滕玉意卻穿過他的虛影,徑直到了廊下。
藺承佑額角一跳,連忙跟上去,剛走幾步,就聽到程伯等人發出慘叫聲。
滕玉意似乎嚇壞了,立時頓住腳步:「程伯!程伯!"
藺承佑心疼不已:「阿玉。」怎知連妻子的胳膊都抓不住等他再次迫出去,就看到端福背着滕玉意立在花園的垣牆上,夜色下,垣牆的另一邊,無聲無息站着一個黑筆人,端福咽喉處鮮血淋漓,顯然已經活不成了。
滕玉意含淚伏在端福背上,不斷低喚:「端福、端福。
又厲聲質問黑筆人:「你到底是誰?!"
藺承佑肝膽俱裂,開始沿着池塘狂奔,但無論是面前的垣牆,抑或是牆邊的柳樹,都只是一個虛無的影子。無數次飛縱上前,又無數次撲了個空,枉他一身本領,眼下卻是無計可施,情急之下,商承佑開始捏訣念咒,招數很快使盡了,依舊無法觸碰到眼前之物。
垣牆上,滕玉意嚴然驚懼到了極點,但她仍試圖同對方交涉:….只要你放過我和我的手下,我馬上帶你去找.膽敢再碰他們,我保證你們什麼也得不到!!」
商承佑咬牙看着這一幕,心肝肺都被攪碎了,焦急環顧四周,待要再想法子,這時,黑筆人一把抓住滕玉意,揚手將她扔下牆內的池塘。
藺承佑腦中一空,不顧一切縱身向前撲,卻連騰玉意的衣袂都沒撈到。
「撲通」一聲,滕玉意在他眼前跌入了冰冷的池塘。
「阿玉!」藺承佑發指吡裂,毫不猶豫跟着跳入水中,但眼前的池塘依舊只是個幻影,一撲之下,竟撲了個空。
滕玉意拼命在池塘中撲騰,時辰一點點流逝,水面的波紋越來越微弱,藺承佑一再試着入水,卻一再被擋在池邊,他駭然無措,眼睜睜看着滕玉意的氣息越來越弱,胸膛里仿佛有一把看不見的尖刀,一片一片割他心上的肉。
「阿玉。
等到池塘里終於不再發出水聲時,藺承佑心臟像被人緊緊捏了一把,一下子凍在了腔子裏,伏在池邊定定看着那張蒼白的臉,身體僵冷,半點知覺也無。
這時候,他隱約聽到有人朝池邊趕來,但藺承佑已無力轉頭,因為他能感覺到,池中的騰玉意已是全無生息。可當他看清縱入池中的少年是自己時,依舊自嘲一笑。
果然,前世的他來遲了一步,即便很快將滕玉意從塘中撈出,也只救上來一具冰冷的屍首。
藺承佑搖搖晃晃走過去,跌跪到屍首身邊,只恨淚眼模糊,望不清眼前的面龐,手伸出去,又懸在半空,這就是她和他的前世?望着那張蒼白的臉,一時間心痛如絞,未了摟住那虛幻的身影,埋頭低啞地痛哭起來:「阿玉!"
滕玉意警惕地打星四周,前一瞬她還在大明宮的麟德殿前,下一瞬就飄到了一個黑魅越的地道中,低頭一看,那根紅線不知不覺繫到了她的腰間。
認出是雙生雙伴結,滕玉意暗自鬆了口氣,一面循着紅繩向前走,一面對紅繩的那頭低喚:「藺承佑,藺承佑。」
忽想起麟德殿前的那一幕,腳步又是一頓。
小涯說她能重生是因為上輩子有人幫她借了命,她命格大凶註定短命,若有個福大命大之人願意出借幾年壽元給她,所謂以大福壓制大凶,下輩子便有機會破咒,怎知她陰差陽錯提前重生了。
因是借命之人,她自打醒來後便不斷招惹邪祟,前一陣得知了當年真相,她一度以為借出壽元的是阿娘,但從剛才淳安郡王和簡承佑那番對話來看,借命的似乎另有其人。
莫非是大奸大惡之徒?只有這樣主陣人才不會遭受天遣,可是從藺承佑跟淳安郡王的那番對話來看,他顯然不屑於為了報恩謀奪另一人的壽元。
正胡思亂想,聽到背後有人叫她:「阿玉。"
那喚聲不只透着惶急,還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那種哀到極點的痛,一下子觸動了她。
滕玉意頓生志忑:「簡承佑?!"
她回頭,惶急地找尋聲音的來源,不遠處又響起一道細聲細氣的嗓門:「你還不知道?這可是晉國公小女的陵墓,旁邊是晉國公夫人王氏,再前頭就是晉國公滕紹了。聖人顧念膝將軍生前的赫赫戰功,特地為其一家修茸陵園,此後宮裏每年都專門派入在此看護,但滕家本就人丁稀薄,騰娘子一死,滕家就算絕後了,逢年過節只有一些親故過來燒香,平日裏要多冷清就有多冷清。太子昨日過來燒香,一是為悼念他從軍時的恩師滕紹,另一則是為告知膝娘子她大仇已報。」
「太子?」另一人錯愕道。
前頭那人壓低嗓門:「你該不會不知道太子當初差點就娶了騰娘子吧?這事說來也玄乎,當年一共擬定了三位太子妃人選,未了竟一個沒成。滕娘子被人殺害,武二娘暴莞,剩下鄧侍中的孫女,太子又因她神態與膝娘子有點像,執意不肯娶,蹉陀了整整三年,最後娶了柳尚書家的四娘。」
另一人不耐地說:「誒誒,太子這樁我早就知道了,我問的是成王世子為何到晉國公的陵園中來?成王世子與晉國公可是非親非故。"
「這我就不知道了,聽說案子是成王世子破的,莫不是過來悼念英魂?"
兩個人的聲音越來越遠,滕玉意貼在牆上細細聽着,豈料牆面徒然往內一陷,她一下子沒站穩,往前跌了出去,站穩腳跟一看,外頭是一座陵園,前方是宗廟,後頭是陵墓。
天上下着霏霏細雨,杏花紛紛碾落成泥。
雨中的三座墳瑩看上去格外淒清。
滕玉意征松片刻,來到墳瑩前,先靜靜撫觸阿爺的墓碑,接着遊蕩到母親的墓碑前,坐下,辨認墓碑上『王氏的字樣。
枯坐良久,滕玉意回首四望,如兩個太監所說,此地清冷幽寂,偌大一座陵園,看不見一個人影。
滕玉意忽然感到前所末有的孤寂,把身子蜷縮成一團,貼着母親的墓碑更咽:「阿娘.正當這時,前方的杏花樹下傳來馬蹄聲,有人來了。
滕玉意瞻着淚花向後看,不禁愣住了,來人竟是藺承佑
他孤身一人冒雨前來,到了陵墓前的白玉台階前,下馬拴繩,徑直走上台階。
「藺承佑.」滕玉意惆悵地看着他,他臂上束着布帛,看樣子箭傷仍未好。
藺承佑自顧自給滕紹和滕夫人上了柱香,這才半蹲下來望着滕玉意的墓碑,未幾,從懷中取出一張暗豬色的符笑。
符笑闊達數寸,上頭密密麻麻滿是符文。
數然一聲,藺承佑點燃了那張詭通的符算,火苗跳躍,照亮他熠亮的眼眸。
「當初你救我一命,我卻沒能及時認出你。」藺承佑靜靜望着那團火苗,開了腔,「如果那一年的賞花會上我不那麼自以為是,或許那晚騰府出事時我能及時相救。」
說罷,指了指符算,歉然一笑:「我命格極重,希望你下輩子不會再這麼苦命。
說完這話他放下符篆,起身,灑脫離去。
滕玉意看清符築上的字樣,心房猝然一縮,上頭寫着「蒼山無極門借命符」,底下分別並排寫着兩行字,一行是:滕玉意,乙己年臘月二十八子時生人。
另一行是:藺承佑,王寅年二月二十一寅時生人。
兩個人的名字和生辰並排寫在一起,符笑的底下則另寫着一行字:願借三年壽元助其渡厄。
滕玉意腦中轟然作響,是藺承佑!竟是藺承佑!因為不屑於借用旁人的壽元為自己報恩,於是獻出了自己的壽元。
她抹了把眼淚,急忙追上去:「藺承佑。」
藺承佑卻已經翻身上馬,一人一馬轉眼就馳入了雨霧中。
滕玉意追了一晌沒能追上,只得怔立在原地,望着藺承佑漸行漸遠的背影,胸口像被人挖空了似的,不禁放聲痛哭起來。
滕玉意並不知道,在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時候,在她身後不遠處,另有一縷藺承佑的遊魂,坐在墳革前紅着眼圈望着她。
忽覺背後有人拉她一把,不等滕玉意回過神,就猝然跌到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滕玉意喘息着睜開眼,恰好對上那雙熟悉的眼睛。
滕玉意眼淚一瞬湧出來,忙用盡全力回抱他:「藺承佑」
床前垂着熟悉的幔帳,空氣里瀰漫着她慣用的玫瑰香。不會錯,這是她和藺承佑的新房。
滕玉意依舊淚流不止,但一觸到藺承佑溫暖的體溫,那顆懸在腔子裏的心瞬間就落了地。
「剛才我夢見了前世。」她拼命把頭往藺承佑懷裏鑽,曖泣時,聲音傳進他的心房,「我夢見了你、還夢見了我,原來前世是你幫我借的命。"
這時才注意到藺承佑呼吸異常粗亂,滕玉意意識到不對勁,連忙抬頭端詳他。
藺承佑卻猝然收緊雙臂,把她重新納入自己的懷中。
滕玉意暗覺詫異,忽覺額上一涼,有淚水滴落下來,愕然低頭,看到系在兩人指尖的紅繩,心裏一下子明白過來,依着他的胸膛,更聲問:「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他笑着答,嗓腔卻在發顫。
滕玉意眼淚愈發泌涌,嘟味說:「所以也知道你前世並沒有對我求而不得了?」
他笑着嗯了一聲。
滕玉意抽噎一下,含着淚花說:「你看。你瞧不上我。」
「他有眼無珠,怎知你有多好,我」他笑着笑着,話語再次堵在了喉嚨里,「我只慶幸這輩子沒有放手。」
作者有話要說:註:本章中一些日常用具的出處詳見《正倉院考古記》。
陰差陽錯固然遺憾,好在阿大和阿玉是一對百折不撓的少年男女,厄運也好,挫折也罷,都不能讓他們向命運低頭,歷經千難萬險,終於找到了彼此,往後的歲月里,他們會一直相親相愛,嘿嘿。
本來還想多寫點放到後面,但是晉江一章最多只能放3萬字,原來有了11000,所以先放15000吧,我得為後續的修改留點空間。
正文基本到此結束了,後面還有一篇《後記》,是講阿大和阿玉甜蜜日常的,更新時間不定,昨晚激情碼了兩千字,碼得我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結果突然被我們主任叫去幹活,會場忙到十一點半,回家都一點多了,話說我們主任經常給我一種世界離開我就不能轉的錯覺,但好事咋沒第一個想到我呢?(bushi)上次有讀者問實體書的事,《攻玉》簽了繁體和簡體,但是玄幻題材太艱難了,能不能過審還另一說,如果阿大和阿玉的故事能上市,本老母親就激情送讀者三十本簽名本,各位可以在本章和下一章後記寫長評(記得一定一定要打零分,不然會被系統判定為刷分,到時候我會從長評的讀者里選送簽名本),這個故事從構思大綱到存稿到發表,整整陪伴了我兩年,我比你們更捨不得阿大和阿玉,鳴鳴鳴。忘記給自己打廣告了,有興趣的可以收藏作者專欄,這樣我以後開新文就能第一時間收到通知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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